那么茶碟周圍總灑著一灘灘的水。他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,老是絆上桌腿或撞翻椅子。一雙新皮鞋,只需一星期就穿破了,就好像他穿著這雙鞋跟隨蘇沃洛夫①翻越了阿爾卑斯山似的。他的臉上總帶著睡意,似乎他剛剛睡醒或正準備睡覺。他什么事也辦不好,什么事都干不成。一句話,是個草包。
上衣緊繃繃的,褲子緊裹著一雙腿。一張胖臉上凸出三個小疙瘩:兩個在前額眉頭,第三個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間。每當他用勁或是剛從嚴寒中回到室內時,這些疙瘩就首先發(fā)紅。
大家認為,他肥胖就是因為吃得太多,還能有別的原因嗎?實際上他吃得并不多。他并不好吃,而且討厭吃。
至于說他是草包,這從他臉上就能看出,從他那慢慢騰騰、無精打采的動作上也能感覺到,從他那沙啞的聲音里還能聽出來。誰也猜不透在這難看而肥胖的軀殼下面隱藏著什么。
然而,在他胸膛里卻跳動著一顆俠客般高尚的心靈。他的夙愿是成為一名俠客。在想象中,他看到自己身穿熠熠閃光的鎧甲,頭戴垂下臉頰的飾有羽毛的頭盔,騎著一匹呼扇著鼻翼的白馬,馳騁天下,建立功勛,幫助那些弱小和受欺凌的人。他是個無名騎士。俠客通常都有響亮的外國名字——理查德、羅德里戈或是艾溫戈,而他只叫瓦夏,而且這個名字與俠客不相稱。
在想象中,他從一個又胖又笨的人變成了體格勻稱、動作靈巧的人,他的一切缺陷,也在這身漂亮的甲胄下面頓時化為烏有。
但他只消走到鏡子跟前,一切便又恢復了原狀。眼前,代替英俊俠客的又是那個一張胖臉上長著三個發(fā)紅疙瘩的笨拙的男孩。
每當此時,他都為這副與俠客不相稱的外表而瞧不起自己。
除了嘲弄他的鏡子之外,只有媽媽能使他清醒過來。一聽到廚房傳來他那使玻璃杯都震得叮當亂響的腳步聲,媽媽便嚷道:
“小心點兒!簡直是大象進了瓷器店!
難道可以這樣對待氣度高貴的俠客嗎? 他曾試圖和好伙伴談談心,把自己的幻想告訴他,但卻沒得到他的支持。
聽他說到鎧甲,伙伴一撇嘴說:
“你這么胖,什么鎧甲也套不上去!
伙伴并沒料到,自己的話深深刺痛了瓦夏的心。
在閑暇時,他去博物館。那寬闊的大廳里掛著鑲嵌在沉重金框里的圖畫,角落里立著一尊尊顏色發(fā)黃的大理石雕像。他神態(tài)冷漠地從偉大畫家的一幅幅畫布前走過,仿佛這是一些司空見慣的宣傳畫,徑直朝他所思冪的大廳走去。這座大廳里什么畫也沒有,墻壁上掛著劍和矛,地上則立著身披鎧甲的騎士。
他避開值班的老太婆,觸摸著冰涼的鋼制鎧甲,用手指試著主劍是否磨得鋒利。他慢條斯理地從黑色騎士走到金色騎士前,又離開金色騎士來到銀色騎士前。他對一些騎士很友好,而對另一些則懷著一種克制的冷淡。他沖他們點點頭,想象著剛與他們結束一場比武,而他一一戰(zhàn)勝了他們。他似乎覺得。騎士們從垂下臉頰的視孔里注視著他,而且沒有一個嘲笑他,叫他草包。
①俄國18世紀軍事統(tǒng)帥!g注
他幻想著去建樹功勛,然而他的生活卻過得單調而平凡。每日清晨,他都是懶洋洋地把腿從被窩里抽出來,非要媽媽喊:“麻利點,不然又要遲到了,”這才穿上衣褲。然后慢騰騰地走近洗臉池,只沾濕一下鼻子!斑@叫洗臉嗎?!”媽媽說。接著才很不情愿地坐到桌旁,一勺一勺地吃著稀飯。
“別在飯桌上睡著了,腦袋都要栽到盤子里了,”媽媽又說。后他站起身,上學去了。他“咚、咚、咚”地走下一級級梯階,家家都知道這是誰在下樓梯。二遍鈴后,他才到教室,丟下沉重的書包,挪開課桌擠到凳子上。
他總是慢慢悠悠的,因為他過慣了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,從不想到會有什么意外的情況發(fā)生。
他在課堂上不講話,因為他不善言辭,但老師并未因此而少批評他。
“瓦夏,你在想什么?”
“瓦夏,重復一下我剛才講的!
“瓦夏,到黑板前來,說說這道題怎么解!
他磕碰著課桌,慢吞吞地走到黑板前,手里久久地捏著粉筆,仿佛想從粉筆里擠出什么東西來。他邊解題,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,好像他手里拿的不是粉筆,而是塊他上下不斷搬動的大石頭。他是那樣遲鈍,那樣吃力,致使老師失去了耐心,讓他回到坐位上去。
他一坐下來,課桌頓時就變成了一匹戰(zhàn)馬,他那短而粗的手指便開始不由自主地畫主劍和鎧甲。
在體育課上,他成了大家嘲笑的對象。當叫他去走平衡木時,同學們早就嘿嘿笑開了。他吃力地邁出幾步,然后突然失去平衡,雙手在空中亂舞,后終于“咚”一聲跳到地面上。木馬他也同樣跳不過去。他卡在黑色的皮背上,就像騎士坐在馬鞍里似的端坐在上面。孩子們哄堂大笑,他則笨手笨腳地肚子貼著木馬從上面爬下來,站到隊伍里去了。
總之他在各方面都不順利。就連在學校的演出會上,他朗誦詩歌《一個人對德聶伯河述說》的時候也鬧出一場笑話。他整整準備了一個星期,尤其在詩的結尾處朗誦得很好。他吸足了一口氣,表情豐富地朗誦道:
為了在街道和家里
晚上充滿光明!
可他一上臺,所有的“表情”頓時消失了。他著急起來,想快一些把詩朗誦完。然而正是念到詩的結尾時,卻出了洋相。當時他忽然緊張起來,抽抽肩頭,念道。
為了在街道和家里
晚上充滿黑暗!
全場轟然大笑。他嘆口氣,心情沉重地跳下舞臺。
他已經習慣于失敗音的命運。通常失敗者抱怨別人,而他只抱怨自己。
他曾暗下決心要變一個樣子,開始新的生活。他努力使自己的動作敏捷一點,說話聲音也大一些,任何簾都不落在伙伴們的后頭。但這無濟于事。在家里把碗從桌上碰落下來,在學校將墨水瓶打翻,而由于急劇的動作,他的上衣腋窩處都綻開了線。
……秋冬交接的季節(jié)很難度過。往往樹葉尚未落盡,地面上就已覆蓋了一層淡淡的初雪。有時夜間上了凍,清晨河面上結了一層冰。這冰薄薄的,像鏡子一樣,充滿誘惑力,這時電臺要警告孩子們,到冰上去很危險。
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聽廣播的話,于是,冰面上出現了第一批勇敢者。
冰面凹下去了,咔嚓咔嚓響,這是發(fā)出警告。但孩子們深信自己生來就有好運,豈知好運有時也會帶來不少麻煩。
草包的注意力被從河岸傳來的喊聲所吸引。他加快步伐,氣喘吁吁地來到岸邊。
他見到季馬·科瓦廖夫正揮舞著手臂喊:
“有人落水啦,有人落水啦!”
“誰落水了?”草包不緊不慢地問道。
“你沒看見嗎?”季馬粗魯他說,“一個小男孩要沉下去了。掉進了冰窟窿。你還站著干嗎?!”
若是換個人,馬上就會反問季馬·科瓦廖夫:“那你為什么不去救他呀?”
然而他是個草包,沒想到問這句話。他望了望結冰的河面,發(fā)現是一個一年級學生,他的身體已沉入水中,只是用手抓著冰的邊緣。
草包比季馬胖而沉,可他朝冰上走去。冰面微微塌陷下去,但沒有裂開。
顯然,靠近河岸的冰面比較結實。
季馬·科瓦廖夫活躍起來。他又開始揮舞手臂,喊道:
“從右邊繞過去!……小心點!……別用你那只大腳使勁跺,否則連自己……”
他之所以喊叫,是想壓住自己的怯懦。
草包繼續(xù)在冰上邁步,他根本沒聽見喊叫聲。他看到的只是嚇得要死講不出話來的小家伙。
未結冰的水面附近,冰面上形成了一個大水洼。他走近水洼,未多加考慮,向前邁出一只腳。皮鞋里即刻浸滿了水。他心里完全明白,此刻冰面很可能裂開,他會落入水中跟凍得發(fā)青的男孩兒在一起。但這并沒有使他止步不前。他又向前邁出了另一只腳,水沒過了他的踝骨。
眼下,科瓦廖夫已不再喊叫,也不再揮動手臂了,只是緊張地注視著事態(tài)的發(fā)展。他看到草包抓住了小家伙的一只手,冰面已開始裂開。
一年級小學生終于被救上了冰面。他走著,凍僵的雙手緊緊地揪住自己的救命人。他的牙齒打戰(zhàn),臉頰上淌著淚水。
當他倆走上河岸時,科瓦廖夫活躍起來。
“你的腳浸濕了,”他對草包說,“快回家吧,我把小家伙送回去!
草包看了看被自己救起的小家伙,目光移到了自己那雙濕漉漉的皮鞋上,說道:
“去吧!”
科瓦廖夫抓著渾身濕透、嚇得發(fā)傻的男孩子的手,把他領走了。
草包不慌不忙地往家里走去。很快,疲倦取代了他心里的不安。眼下剩下的只有浸濕的一雙腳和身上輕微的戰(zhàn)粟了。
到家,他吃力地脫下腳上的皮鞋。水從鞋子里流了出來。
“這是怎么回事?”媽媽不高興地望著弄臟的鑲木地板問道。
“腳浸濕了,”男孩慢聲慢氣地回答。
“你這是到哪兒去又惹了禍來?”媽媽聳聳肩,取抹布去了。
他本想給媽媽講述所發(fā)生的事,然而睡意襲來,哈欠一個接著一個,甚至在溫暖的房間里他仍在不停地打著冷戰(zhàn)。他什么都沒解釋,倒在長沙發(fā)上,瞇上了眼睛。
他突然想到,假若他穿著沉重的俠客鎧甲的話,冰面立刻就會塌陷的,這么一來他就救不成小男孩了。
他很快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
翌日,當他在第二遍鈴響后走進教室時,教室里已空無一人。原來大家都到樓上的大禮堂集合去了。他把書包扔到課桌上,便不慌不忙地朝四樓走去。
他走進大廳時,同學們已排成了一個大“Ⅱ”字形。他從同學們當中擠過去,站在后一排。
這時,校長開始講話。他講道,昨天季馬·科瓦廖夫同學在河上救起掉進冰窟窿里的一名一年級的小同學,校長還說他很贊賞這種見義勇為的精神。
隨后是大隊輔導員講話。她講了少先隊員的義務,紅領巾的榮譽,后宣讀了落水兒童母親的來信,她在信中稱季馬是她兒子的救命恩人。
被周圍的同學們擁擠著,草包站在墻根兒聽大家夸獎季馬·科瓦廖夫。
有一剎那,他想說季馬在撒謊——他什么人也沒救,只是揮了揮手臂,喊了一聲。但又一想,這樣會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,他感到難為情了,于是臉上的三個疙瘩又紅了起來。
后,就連他自己也相信了季馬是昨天事件里的英雄:他可是頭一個發(fā)現溺水者的呀。當大家都為季馬鼓起掌來時,草包也鼓掌了。
集會完畢,同學們各自回教室。草包便在同學們的推擠下不慌不忙地往二樓走去。
他吃力地擠到坐位上——挪動了課桌——上課時,他用又粗又短的手指拿起一桿細鋼筆,在算術作業(yè)本上畫起了俠客。這個俠客如同學生墨水的顏色一般,是紫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