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已九十的老父最愛和我聊天，因為我是長子，五六十年前的事情我們能談到一塊，往往回憶起當(dāng)年，說哪里哪里都知道，提什么事什么事都明白，不由得發(fā)出自然的感嘆和會心的笑聲。聊天時最常涉及的題材是故鄉(xiāng)濟寧。濟寧是魯西南重鎮(zhèn)，我童年時代，那里是一個繁忙的水旱碼頭，商貿(mào)中心，各類貨物集散地，是方圓幾百里的官吏、商賈、財主們來享福的地方，也是三教九流、八方來客謀生的一塊寶地。城市的工業(yè)基礎(chǔ)極為薄弱，只有幾家面粉廠、火柴廠、火電廠之類的小廠，商業(yè)、服務(wù)業(yè)卻極為繁榮，在我的印象中，大街上車水馬龍、晚間燈火輝煌。游人如織，商鋪林立，商品琳瑯滿目，食品尤為豐富多彩，可是只能看看而已。
　　老父上世紀(jì)40年代中期就離開故鄉(xiāng)工作和生活，離開山東省也已超過了半個世紀(jì)，但對故鄉(xiāng)那份深情和眷戀依然濃得化不開。得到幾張有關(guān)濟寧市政建設(shè)的照片如獲至寶，其中一張廣和路大街的彩照推薦給我看過好幾次，還不斷掛念那些名勝古跡和繁華街市的今昔，太白樓怎樣了？鐵塔寺可無恙？涮筆泉還有水嗎？……我兒子錦輝服務(wù)的出版社在我兒子到社之前出版過一本關(guān)于濟寧的畫冊，是旅游部門的自費出版物，社里沒有樣本，我一直想購得一本，送給他老人家，錦輝甚至找到山東省委宣傳部的人，但始終沒有如愿。老父當(dāng)然并非只沉醉于故鄉(xiāng)的過去，對新時期濟寧的發(fā)展變化也極為關(guān)注，他老人家常常收聽山東臺的廣播、看山東衛(wèi)視搜尋有關(guān)濟寧的信息，訂約《濟寧日報》，追蹤濟寧的發(fā)展。有位好民警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(wù)，上過中央電視臺，還專門打電話讓我一定要看。老人家對濟寧的發(fā)展規(guī)劃，目前和規(guī)劃中的GDP數(shù)字都如數(shù)家珍。有一件事，就是前幾年有人提議將歸濟寧管轄的曲阜市改為地級市，將濟寧變?yōu)榈剌犑�，其實只不過是從弘揚孔子文化角度考慮問題的一種想法，但讓他老人家義憤填膺，多次提及，都痛心疾首，嚴(yán)厲斥責(zé)。
　　談起家鄉(xiāng)的飲食特別是小吃，是最開心的事，那些奇異而樸素的、色香味形俱佳的、早已離開我們的生活幾十年的妙品，一下子浮現(xiàn)在我們面前。我和老父共同的認(rèn)識是，濟寧的小吃還有其他食品，肯定是天下第一，這和我們是濟寧人沒有多大關(guān)系，和濟寧人的才智技巧關(guān)系更密切。老父說，就說這玉堂醬園的咸菜來說，無論是誰，只要有公道良心，就得承認(rèn)絕對是天下第一，要不怎么是是真正的皇家貢品呢。我說，就是嚴(yán)嵩給題了字的六必居也沒法跟玉堂相比。老父感嘆說，這幾年，家鄉(xiāng)不斷有人捎來玉堂豆腐干什么的，遠遠不如當(dāng)年了，可是別的地方還是比不了。這玉堂醬園大概是當(dāng)年濟寧的企業(yè)，我曾站在城墻上往下一看，蓋上大鐵帽的玉堂醬園的醬缸一眼望不到邊！
　　我說，除了玉堂，數(shù)第一的好東西應(yīng)當(dāng)是咱們濟寧的“粥”，小米面摻上豆?jié){加上煮得稀爛的少量江米大鍋一熬，放進保溫的大粥缸里，粘不糊嘴，滑膩軟糯，熱氣騰騰，奇香撲鼻，花錢不多，用者極廣，無論貧富，幾乎人人喝得起。我那時總聽大人說“濟寧州”幾個字，本來是說濟寧從前的行政級別和稱呼，我卻曾經(jīng)以為是說這無比美妙的“濟寧粥”呢。
　　老父接著說，還有一樣好東西你大概沒有喝過。這東西叫“啥”，不知道該用哪個字。是飯店賣的優(yōu)質(zhì)廉價食品。用百年爐煮雞的老湯加上大麥仁慢火燉它幾個鐘點，那份麥香和肉香一結(jié)合，真是又高雅又醇厚，細細品味，沁人心脾，慢慢享受，妙處無窮。千萬不要摻和別的東西，連大魚大肉都影響品“sa”的格調(diào)。你要是吃飽了去品“啥”，就光喝稀的，你要是餓，就讓老板給你撈干的，可以填飽肚皮。你光我聽說過，沒有真的喝過。喝“啥”就和飲酒一樣，講究個品牌，最有名的一家是在申家口，那家老店也有一批品位甚高的品“啥”常客，就和專捧某某名角的票友一般。
　　我說，每天下午，是街上小吃最集中、最豐富的一段時間。我最喜歡也最吃不起的是鹵煮挑子。一根扁擔(dān)，一頭是開得咕嘟咕嘟的鐵鍋，大老遠就聞著香味，煮著肥肥的豬肉片、油炸豆腐塊、油炸面筋泡、蘑菇和丸子，一頭是各種原料，準(zhǔn)備隨時往鍋里補充。老父說，你不用上飯館，一日三餐就能吃得飽�？墒且援�(dāng)時的收入，一般人吃不起，也就是嘗嘗。我心里說，有不少好東西我只是見過，根本沒嘗過一回呢。老父說，有一種名叫“抹鉤兒”的東西你記得嗎？
　　我說，怎么不記得？就是一種甜粥，是用棗泥、紅小豆、江米熬得稀爛稀爛的，一進口，不用嚼，就自動往肚子里去。老父說，還有一種東西叫“甜沫”，你說是甜的還是咸的？我說，喝過，是一種五香小米面粥，上面撒上一層芝麻鹽兒，噴香噴香的。老父說，呼啦湯總喝過吧？我說，怎么沒喝過？其實那兩個字應(yīng)該是“胡辣”湯，胡椒辣湯的簡稱。我媽還做過呼啦湯呢，做呼啦湯的關(guān)鍵是先做面筋，把一塊面團揉到火候，再用水洗，洗去淀粉，剩下一小塊又像發(fā)面又像泡沫塑料樣的東西，就是面筋。最后把洗出來的淀粉做面糊，下到鍋里，一點點也不糟踐。
　　倆人越說越興奮，什么甏肉干飯、肴肉、火燒（一種長方餡餅）、水煎包……每一種都是一份鄉(xiāng)情，一份歲月的回顧。我還想起來一件事，當(dāng)時爸爸和我約定，學(xué)習(xí)成績總平均為甲等，即80分以上，請我吃某某某家的包子；為乙等，在70分至80分之間，兩不找；為丙等，在70分以下，就挨一頓揍，我奮斗了好幾年，既沒挨揍也沒吃到包子。我們把家鄉(xiāng)小吃數(shù)落得差不多了，我說，咱們說一樣個兒的再說一個最小個兒的。老父說，個兒的要算壯饃，有大號臉盆那么大，一寸半小二寸厚，熗面的，揉面不用手，而是把一根大搟面杖壓在*底下全身發(fā)力才揉得動。別看這么厚，這么硬，烤出來，不煳不生，筋筋道道，越嚼越香。我說了一個個兒特別小的，就是那種又咸又香的螺螄，南方人叫田螺的那種。買一小包，給一個洋鐵片剪成的小三角，用它揭開螺螄蓋兒，挑出里面的肉吃，好吃極了。我沒好意思說那螺螄肉特別像一小塊鼻涕嘎巴，味道也有點像，小孩大概都嘗過鼻涕嘎巴吧，咸滋滋兒的。
　　最后我提議，倆人再各說一樣最有代表性的小吃，各說一個賣小吃的人物。老父說，濟寧的馓子是中國一絕。炸得金黃酥脆不說，馓子條是發(fā)面的，還像今天的掛面一樣細，真是不可思議，幾十年了，從來沒有再見過這么細的馓子。我說一樣，極不值錢，可是極受歡迎，我還常吃呢，就是熱豆腐。濟寧擔(dān)挑賣的豆腐一般都冒著熱氣兒，打一塊，放在木頭托盤兒上，雪白雪白的豆腐，抹上一勺鮮紅的辣椒醬，也不加錢，不用筷子不用小勺，也不用洗手，直接下嘴，吸溜吸溜地往肚里吞，辣蘇蘇，香噴噴，吃得順順溜溜，熱熱乎乎，算是最廉價最方便的中國式的“快餐”了吧？
　　談到賣小吃的人，我說，我講一個賣雞雜肝兒的老太太吧。這老太太長得細高細高，身體特別強健，渾身像有彈性的鋼絲兒支撐著。她每天到大小飯店去收集雞腸子、雞血、雞肝，用老湯煮了，用干荷葉包成小包，價錢特別便宜，又香又咸，是下飯的好菜肴。這老太太生過二十個孩子，據(jù)說都活著，大概是全濟寧的生育冠軍了。經(jīng)歷了二十次的生死考驗，全都順利過關(guān)，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二十個孩子，全都拉扯大，到了老年，還保持這樣健壯的體魄，真是奇人。不知道兒女們都在干什么，大概沒有什么高官巨商吧，但這份不依靠孩子的剛強和自立精神，真讓人敬佩，我覺得這才是一種質(zhì)樸而高貴的人生。
老父說，這個老太太我也認(rèn)識。我說一個人，你知道王小道這個人吧？平常賣炒花生，端午節(jié)加賣粽子。我說，我也認(rèn)識這個王小道，是個歲數(shù)不小的小老頭。老父說，王小道炒的花生極其酥脆香甜，是濟寧一絕，別人怎么會炒也達不到他的水平。這位王小道有個拜把子哥們兒，是個大官，當(dāng)過北洋政府國務(wù)院總理或是代總理，叫靳云鵬，是咱濟寧出過的的官兒，好多民國史的論著和資料都提起過這個人。靳云鵬想把王小道接到北京去，王小道不去；想給王小道在濟寧安排個一官半職的，王小道說干不了，只會炒花生；靳云鵬要給王小道一筆錢，給蓋一所房子，王小道不要，說自己的窮家離不開，哥們兒不言錢；甚至靳云鵬要到他家看望他，王小道也不同意，說你這么大的官，到我家去丟面子，失身份。靳云鵬無奈，就在大街上拉著王小道的手，陪他賣炒花生。老父說，這都是傳說。但這位王小道安貧樂道、不攀高結(jié)貴的精神確實是咱濟寧的一份光榮。